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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

【利艾】另一个阿克曼家的女孩

我母亲说,我是最不像她的那个女孩。

我的发色既不是父亲的浅沙色,也不像母亲的黑沉如鸦羽,而是他们中和的浅棕,眼睛也是。至于长相,如果提前得知我是他们的女儿,多少能从我脸上找出一抹他们的影子,如果不知道,就没人会把我跟他们联系到一起。那个像极了母亲的人是我弟弟让,无论相貌还是性格,而且跟母亲一样同等地爱着家里的每一个人。

我妹妹艾伦也不大像父母,不像父母有时是种暗含责备的说辞,比如在我身上。不过说艾伦什么都像赞美,我妹妹皮肤洁白,娇媚甜美,是她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父亲最喜欢她,她四处惹祸,总能得到所有人的宽恕,得意洋洋。

我的小妹妹也有烦恼,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谁都知道她的名字来自于艾伦·耶格尔,每年的某天我们会一起去他的墓,给他送去一些玫瑰花。那块墓碑很小,去看艾伦的人很多,事实上恨艾伦的人也很多,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没人在那里搞破坏。

“因为毫无意义,他根本就不在那里,”我妹妹自有解释,“妈妈和阿尔敏都说他变成了一只鸟,就算那只鸟已经死了,又怎么可能飞进坟墓里?”

“他在不在那里根本不重要,坟墓只是让活人有个能纪念死人的地方,我想大部分人还是想纪念他,要是没有他,我们都不会出生了。”我弟弟说。

我家有一张艾伦·耶格尔的照片,耐人寻味的是这张照片本来并不属于我母亲。按大家所议论的,我母亲曾是他的恋人,不过我母亲表示否认。我想这张照片不在她那里也许可以证明他们的确没有那么亲密,它是某位马莱女人送给阿尔敏,阿尔敏又转送给我母亲的。照片中的艾伦·耶格尔鬓边的头发恰好越过下巴,证明他大约十六岁到十八岁之间,跟历史书上的长相差不多,但他对着镜头笑,这就跟他的任何画像和照片都不一样了。人人都说他不爱笑,那么是谁给他拍了这张照片?

直接翻到相册最后一页,总能看到艾伦的灿烂笑容,我眼睛发涩,合上相册的玻璃纸膜,午后的刺眼阳光透过我家孔雀绿色的窗棂和玻璃,将沙发上正对阳光那块位置的一个同色枕头晒得发白。那是艾伦的枕头,我是说我妹妹的,她经常独占那扇长度刚好的沙发睡午觉或无所事事,也不嫌晒。她面朝我伸展了一下身体,将黑发拢好盘起,我这才注意到她没去上学。

“今天放假嘛,春假开始了呀。”艾伦解释道,“我有一个月时间,姐姐,我们要不要去哪里玩?”

我不置可否,心里怀疑艾伦偷听到了我跟母亲的对话才故意问的,那是我计划的岛外旅行。

只有上大学才必须离开帕拉迪岛,而我高中毕业就去了岛内的铁路部门工作。我对岛外本来没什么兴趣,简单生活,结婚生子才是我给自己安排的未来,毕竟我的父母在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经历后也是这样选择的。

但我突然想去马莱,不知哪来的豪情壮志,想去那个我父母战斗过的地方看看。母亲没有反对,只跟我说利威尔在雷贝利欧,让我顺道去看望他,给他带一张照片。

就是我家相册最后一页的那张,我不明白,于是问:“妈妈,你不用再冲洗一张?”

我知道一家照相馆可以复刻这种二三十年前的老照片,即使没有底片也能做得很好。不过母亲告诉我不用了,“我其实并不需要这张照片。”她说。

也许我应该再问问父亲,毕竟艾伦活着时跟他也很亲近。幸好我适时想起母亲和艾伦的恋人传言,老实说,活到二十好几,我对三人之间的奇特男女关系也多少有点经验,决定听从母亲,对此事闭口不言。

计划好的那天早上晴空万里,我提着小旅行箱登船,寻找我的房间。有人从背后拍我的肩膀,我回头,正好对上妹妹的脸。

她从小就这样任性妄为,惹人讨厌,可能偷看了我的船票,或是从父母那里问的,总之艾伦声称会自己负担一切旅行开销。得了吧,她才十七岁,她那点积蓄还不够去马莱买点好吃的,我无可奈何,谁让我爱她,我牵着艾伦的手带她来到船舱,出岛的旅客不多,她成功跟人换到了我隔壁那间。

第二天早上有雨,船被风浪反复托起下沉。算不得什么,我小时候有段时间住在海边,经常坐船,艾伦却是我家搬进内地后出生的,她惊慌失措,在我下面的台阶上抓住我的裙摆,险些把我拖倒。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恼怒地回头斥责,我的小妹妹立刻泪光盈盈,松开手缩起肩膀,半是可怜半是可爱,她一直很擅长。

“艾伦也是这样,”有一次利威尔说,“很会哭,不能说重话,稍微说两句就哭,让人没法继续训斥下去。我很后悔,如果没有因为他哭就放弃教训他,他长大了可能会学好。”

“那小鬼学不了好。”他后来又肯定地说。

我和艾伦是在马莱最大的港口见到利威尔的,这一带几十年前是马莱的军港,著名的雷贝利欧袭击那天,超大型巨人在这里一举铲除了马莱的海军。我们最后一次验过票根,走下轮渡,来到栈桥眺望,看不出一丁点历史课本上的影子,它更像一条中型商业街,人声鼎沸,烤肉的香味迎面而来,我饿了。

“姐姐,”踏上马莱的土地,艾伦才想起这个问题,“妈妈为什么要我们来看利威尔先生?她自己为什么不来?利威尔先生又不认识我们,可应该跟她很亲,他还是她的远房叔叔呢。”

“谁告诉你的,那可不一定,”我笑道,“你不能用年龄来定辈分,说不定妈妈是他的远房姑奶奶。”

艾伦咯咯笑起来,历史课本上的利威尔严肃英俊,面色阴沉,自然不好笑,可课本上的阿克曼女孩只是个小姑娘,比现在的艾伦大不了多少,长幼颠倒的亲戚关系想想就滑稽。我正要告诉她母亲怎么说的,法尔科·格莱斯喊着我们的名字,朝我们招手。

任谁都很难立即把高大的金发男子跟课本上的小男孩联系到一起,不过只要仔细端详,很容易看得出他们是同一个人,法尔科顶着张娃娃脸,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跟幼年时区别并不算很大。“很高兴见到你们,小美女们,我还是头一次见艾伦,”他抱了抱我妹妹,转而抱了抱我,“上次见你你只有三岁,简直不想承认你都是大人了,这就等于我真的已经是大叔了。”

他这样亲切,我们也很放松,三个人人说说笑笑,去找等在码头出站口外的利威尔。有他们陪着,我对见他似乎没那么排斥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很想见他,我心里有种浪漫情怀,觉得变老对他那种英雄人物很残忍,英雄应该活在故事书里,胜利并受万人敬仰,一百年后他意气风发的大型塑像前放满纪念的鲜花,节日时重新上色,彩带缠身,永远年轻。

“他老了,一定愿意看看孩子们。”那时母亲揉着预备做蛋挞皮的面团,边往里加糖边对我说。“好吧。”我敷衍应答,反正如果他不想见到我可不是我的错。

和法尔科一样,利威尔显得年轻,如果我不知道他已年逾七旬,一定会说他不到六十岁。他满头乌发,依然剪成教科书上的样式,唯一的眼睛明亮有神,瞳仁与虹膜界限清晰,不似一般老人那样浑浊,那道纵贯全脸的伤疤并没有想象中狰狞,甚至并不是那么显眼,在松弛的皮肤上显示出一种和解的姿态。他看着我们姐妹,对我说:“你像你妈妈。”

我惊讶万分,我从来都是那个“谁也不像”的孩子。利威尔看出了我的惊讶,补充道:“我是说给人的印象。”

他住在雷贝利欧中心的繁华地带,胡桃色大门低调而气派,室内装潢即使不说富丽堂皇也样样漂亮讲究,与我以为的那种朴素的乡下隐居背道而驰。我和艾伦带来了一些岛上的礼物,包括他从前喜爱的高级红茶,只是心意,他们肯定不缺,最后我从随身小包里拿出我的记事本,从封套里取出那张用印花硬纸卡精心包装后的照片。

很难描述利威尔看到它的神情,我分不清那是痛苦还是喜悦,但转瞬即逝。他礼貌地道谢,把照片夹进他一直放在轮椅边的笔记本里。

第二天早晨,艾伦照例睡得死沉,我发现法尔科比我起得更早,在花园里给玫瑰剪枝。吃过早餐我也去帮忙,他真是个有趣又温柔的人,他告诉我他外出旅行的妻子和孩子们就快回来了,所以要回家一趟,明天陪我们出去玩。

“你们这次能来实在太好了,可能你看不出,利威尔先生非常高兴,对他来说大概是看到长大的孙女这类的感觉,毕竟他一直独居嘛。”法尔科说。

“他为什么不结婚?”我脱口而出,“迷恋他的人排成队,虽然他有残疾,可也算不得什么,他能自理,当年肯定有不错的女孩愿意嫁给他,现在他会有一堆孙子。”

“他并不想要,”法尔科笑道,“那是两回事。”

目送法尔科出门,我回到房子里洗干净手,涂上护肤霜边揉搓边往里走。艾伦还在睡,利威尔不知何时起来了,我余光扫到他,赶紧退回来打招呼。

利威尔穿件带金色滚边的墨绿丝绒睡衣,坐在二楼大阳台的摇椅上喝茶,膝上盖着条细羊毛毯,白色与金色织出大片番红花纹样,仔细看会发现是剪绒,工艺细致,勾勒轮廓的金线在阳光下炫耀般金光闪烁。要是让在,一定会确切地指出像某幅油画,可惜我永远记不住那些画作的拗口名字。

毛毯上放着我带来的照片,十几岁的艾伦·耶格尔对利威尔灿烂微笑。“他真是美少年。”我走过去,帮利威尔把扶手边歪掉的垫子扶好,“很多人知道我妹妹叫什么后都说艾伦是个美人名字,指的是我妹妹和他两个例子。”

老人点头,又扬起下巴向我示意:“请坐,来点茶?是你们昨天带来的,非常好喝。”我自己动手,小心捏住茶壶把手,因为我知道他有洁癖,不确定他让不让别人动他的东西。见他不反对,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瓷杯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茶香馥郁,真是配得上他的好茶。

“你妈妈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把照片还给我?”他问。

“还给您?”我很惊讶。

他笑了:“她什么都没告诉你,对吧,这张照片是我托耶蕾娜送给她的。”

“也就是说……”

“对,是我给他拍的。”

让艾伦欢笑的人是利威尔,多年谜团解开了,其实本没什么可在意,只是我的好奇心而已。考虑到他们之间曾有监护关系,这是很自然的,艾伦年纪还小,无父无母,利威尔正胜任他父亲的角色。

“是一次庆典,”利威尔摩挲着少年的脸颊,“他手上这顶圆顶帽是我送他的礼物,当时是秋天,天不热,但那天阳光特别强,我看他总用手遮眼睛,就去给他买了这顶帽子。他本来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响,拉着个脸满是心事,我想哄小孩开心,过去叫他,让他戴上帽子,又带他离开那个比养鸡场还吵的广场。路上我们碰到摄影师在拍典礼的官方照,我暂时征用了其中一台相机,许诺艾伦送他一张照片。照相机是岛外的东西,很贵重,除了摄影师只有我们这些人能随意摆弄。奈尔教过我怎么拍照,他后来死于有吉克脊髓液的红酒,那批酒当时就在岛上,但他们喝下要到近三年后。对,艾伦当时十六岁半,比我刚见到他时长高了一点。”

老人明显陷入了快乐的回忆,我点点头,继续喝茶,听他往下说。

“一开始他很不自然,手脚都不知往哪摆。我看着他笑,因为我刚开始带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像只兔子,老是竖着耳朵惊慌失措,随时随地会吓得跳起来或哭出来。我一笑他更不知所措,我不想再见到惊慌的兔子了,就认真地对他说,艾伦,有我呢,这不是拍正式照片,我们拍坏多少张都不要紧,所以别紧张,不用一脸严肃也不要假笑,平平常常就好。”

“这张照片里的艾伦很可爱,”我也看向照片上熟悉的笑容,“我觉得他很开心,而且在您面前没有丝毫负担。”

“他开心极了,给他拍完我就把相机还给旁边一头汗的摄影师,要他务必帮我冲洗,然后我就带艾伦出去玩,去马莱餐厅吃了好吃的。可也许是出了汗又吹风,到了夜里,天刚擦黑,有人来向我报告说他病了,我就到他房间去。”利威尔端起茶,“我们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他在我脚下,我赶快走下楼梯,到一楼他的卧室,发现韩吉和医生都已经在那里。看见我她就抓到了救命稻草,她说怎么办,艾伦烧得厉害,体温降不下去,意识也不清楚。我扶着她的肩膀叫她别急,艾伦不会被发烧打倒的,他可是巨人。”

“艾伦不是能自愈吗?”

“外伤可以,发烧感冒不行,他到底还是人。艾伦发着高烧,糊里糊涂,韩吉看他嘴唇干裂,给他抹了些凡士林,我从厨房端来一些冰水喂给他喝,他喝了几口就难受地别过头去。韩吉给他盖好被子,他烦躁地推开,哼哼唧唧,看上去想哭闹,又缺乏力气。有那么十几分钟他安静了,我们都以为他睡着了,他忽然半睁着眼睛看着我们说,妈妈,你在这里吗?韩吉很机智,立即抓住他的手回应了,艾伦又说,爸爸,你在吗?我好难过,我想回家,可我回不去,爸爸,你会原谅我吗?妈妈,抱抱我吧,妈妈。”

“韩吉就安抚他,他好一阵坏一阵,坏起来就闹个不停,一叠声地喊他父母,最后我无计可施,”利威尔张开双手比划,“只能把他从床上抱起来,学着别人哄婴儿那样拍打他,满屋子来回走动,他倒不算重,可比我高一截,姿势很别扭,没办法,他实在太虚弱,必须让他尽快休息。韩吉被白天的工作、庆典和闹腾的艾伦接连折磨,困得睁不开眼,我把她和医生都赶走了,一个人哄了他很久,连我都被他折腾累了,这孩子一直半睡半醒,到后半夜才睡着,胳膊搂着我,不知是把我当成了他父亲还是母亲,我怕他惊醒再闹,不敢推开,只好陪着他到天亮。”

即使十六岁半的艾伦个头也不矮,我想象利威尔抱着他,觉得又好笑又可怜。利威尔也露出微笑,我看他的杯子快空了,于是帮他倒满。

他向我道谢,继续说下去:“我很不习惯,因为我很排斥跟人贴得这样近地睡觉,也没什么类似的经历。但我躺在他旁边后,回忆起来我也有过,那是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也这样抱着我,哄我睡着。想起她我非常难过,艾伦也失去了母亲,跟我一样,虽然他有活着的兄长,老实说倒不如没有的好。无论站在什么立场,我必须保护这个孩子,尽管这显得不自量力,而且我最后确实没能保护他,但在当时我就是那样想的。”

“我妈妈也说她没能保护他。”我说,“而我是这样想的,他可能更想保护你们,他也做到了。”

“对,艾伦是那样的孩子,”利威尔哂笑道,“尽说大话,又傻又烦人,但偶尔只有他能做到别人都做不到的事,你看,我们全靠他才活到现在。第二天中午他退烧了,在我旁边醒过来,慢慢想起一点头天晚上的闹剧,脸红得像个番茄。韩吉来看他,绘声绘色学他的无理取闹,她是想逗他笑,可艾伦快被她弄哭了,我赶紧制止她,你不知道他有多容易哭,我带了他三年,真是不敢招惹他。”

利威尔摇头,说不该对艾伦疏于管教,但他的娇惯换来了艾伦的亲近,“除了他同期中那几个有限的人,艾伦很少与人亲密,自那以后他却慢慢更依赖我。大约有一年时间里他情绪很不稳定,所有人都发现他经常一个人待着,盯着地面自言自语。这样的精神状态当然让每个人都很担心,他自己也难受,睡不着的时候就来我房间。后来我基本上天天带着他睡,我是他的监护人,这样做表面看来有点过分,但也不算太怪。以前我很少睡床,喜欢在椅子上坐着或靠着睡觉,自从他来,我就只好也睡床了,反而不再习惯椅子,直到现在。”

“艾伦已经那么大了,”我尽量不去联想同床共枕这个词,尽管它是事实,总之,我希望显得不那么冒犯,“不会有些不方便……”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人唯一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对,到后来我和他不可能只是单纯地睡觉,就是你想的那样。艾伦比我小十九岁,只是孩子,只是岛上的武器,只剩下几年寿命,有些事情从理性上来讲无论如何不该发生。可是我爱他,他也爱我,有些情况下我们几乎相依为命,我教给他所有我能教的,为他做所有我能做的,我让他感到快乐,他也一样,就是这样。”

我实际没想到那么远,不由大吃一惊。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惊讶的,那种疯狂的时代里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发生的呢,何况他们本来就关系亲密。“我不会说什么不该发生,我的想法可能很幼稚,我觉得爱无谓该不该,因为爱根本不是理性。”我说。

“我也同意。”

我们一同扭头,我那终于睡醒的妹妹容光焕发,梳好头发,穿着她心爱的新连衣裙向利威尔道早安。“你该说午安。”我嗔怪道,利威尔回了早安,示意她也坐下来。

“抱歉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老实说我吓了一跳。”艾伦兴奋地说,“不过这很浪漫,我从来没想过您跟艾伦是恋人,虽然有人这么猜,毕竟没有证据。”

“不,”老人说,“有证据的人多得是,只是他们有的死了,而活着的没到处去说而已,跟我们比较熟悉的人都知道,包括你们的父母,还有阿尔敏以及更多人。他们一字不提并不是为艾伦,是为我,他们不想让书商和记者追着老头子回忆陈年旧事,整出些桃色新闻,这太可怕了。”

对浪漫关系,艾伦说不定比书商和记者更感兴趣,她马上提问:“在您看来,艾伦是怎样的人?”

“怪物。”利威尔毫不犹豫,“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就知道,什么都不可能束缚他,我也一样。”

艾伦发出一声轻叹:“您说的很符合真正的他,他飞上天了,妈妈说他变成了鸟。”

“是吗,很多年前有段时间里我经常遇见一只鸟,有时在花园的苹果树上无缘无故对我吱吱喳喳,有时落在我前面的路面上,等我走到它跟前再起飞,直到一个雪夜,它站在窗台上隔着玻璃看我,外面那么冷,我开窗让它进来,它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飞向茫茫黑夜。我目送它消失在风雪中,它再没回来过。如果他是鸟,倒确实像他,他最后总是这样对我。”

我妹妹倾身向前,担忧地握住了他布满老人斑的手,“不,不会是艾伦,”她笑着说,“我妈妈肯定弄错了,如果他变成鸟一定会飞回您身边一直跟您在一起。”

利威尔反过来将另一只手叠在她手上,“艾伦一定会飞到天涯海角去。”他低头看着他们的手,“不会住进我家,他不喜欢笼子。”

下午我陪着利威尔在花园里散步,而艾伦,难以置信地自告奋勇为我们准备晚饭。她手艺很好,但平时懒得要命,我觉得她是喜欢利威尔。叫艾伦的人都会喜欢利威尔,我为这个劣质笑话笑起来。

利威尔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说:“您要坐一会儿吗?”他腿脚不便,已经从花园一头走到另一头,应该累了。

“艾伦也会想到什么忽然一个人笑,或是一个人哭。刚开始我以为只是青春期的缘故,有些孩子就会比别人多愁善感,而实际上他是想到了记忆碎片,或者应该说,他被突然掉下来的碎片砸中了。那太痛苦了,无论如何去安慰都不可能减轻。”

“我也觉得那肯定很痛苦,”我扶着他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艾伦,我说我妹妹,今年十七岁,要是这事发生在她身上她一定会发疯,我也会。艾伦经历的一切太残酷了,他才十九岁,只不过是个孩子,那对他不公平。”

“他是个坚强的孩子,在他三缄其口,无论如何不告诉别人他收到了怎样的碎片那时我就已经懂了,他知道他将遭遇什么,他找到了出路,会带上所有秘密和罪责去死。我想帮他,他一定也希望我帮他,可他明白我和他都无能为力,他不够强,我也不够强,所以他自己做出了选择。我早就预感他会一个人死去,我对未来一无所知,可我就是预感到他会突然大步向前走,扔下我,连一句告别的机会都不给我,他确实是那样做的。”

老人讲得很平静,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没有其他选择,至少从我们看来,他没有。”斟酌片刻后我说,“我觉得他已经做到最好了,”

“他做得好或坏我都不在乎。在艾伦的事上我变得非常任性,遗憾的是我的任性来得太迟了,在巨木之森我想到他们会偷袭不听话的艾伦夺取始祖时立即决心杀死吉克,那不够,我是指我的任性还不够。我最后应该一意孤行把活着的他带走,不管用什么代价,不管世界变成什么鬼样,不管他自不自由,不管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我应该救他。”

他停了停,抬头望着瑰丽晚霞与明澈蓝天的交界:“你知道,我告诫过他很多次去无悔地选择,他选了,所以我也选了,我不该后悔。”

雷贝利欧的霞光跟帕拉迪岛的毫无二致,我也望着天际,这是理所应当的,世界上只有一片天空。我跟老人并肩而坐,看夕阳缓慢下沉,这才注意到这所房子位于雷贝利欧的最高点,周围没有能遮蔽视线的建筑,他一定是讨厌任何高墙。

熟悉的奶油炖菜味飘向我们,那是父亲传授给艾伦的秘方。“艾伦应该快做好饭了,”我轻声提醒,挽住利威尔的手臂,“我们回去吧。”

在马莱的旅行持续了近十天,比我计划中更长,地鸣后迅速衰弱的马莱已缩小成弹丸之地,我原以为主要景点无需几天就能看遍,没想到交通并不如我预想的方便,耽搁了不少时间。

雷贝利欧却比战前大得多,成了马莱的第一城市。等我们再度回来,法尔科开车带我们去游览了城市远郊,他的车子很大,比我家那辆宽敞不少,我和艾伦在后座甚至能把腿伸直,十分舒适。我们经过盖在收容区原址上的艾尔迪亚纪念馆,那是一座连绵起伏的奇特建筑,是个著名的艺术品,利用收容区的废弃房屋搭成,屋顶停着一架废弃飞艇,据说就是艾伦的父亲和姑姑去看的那架,我在高中课本上见过它。法尔科问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我拒绝了,艾伦也摇头说不,他笑着说:“不看也罢,本来也没什么好看的,只会影响心情。”

“不过那里有您从前的家吧?”艾伦说,我轻轻戳了她一下,提醒她注意自己的鲁莽。

“是啊,已经彻底成了碎片,什么都没留下。”法尔科倒并不以为意,“只是历任巨人的展厅里摆着我小时候的照片,弄得至今走在街上都有人认出我,的确有点麻烦。”

“那是地鸣造成的,”艾伦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更鲁莽地问,“您恨艾伦吗?”

这次我没有提醒艾伦,我也想听听他的答案。

“如果我恨他,战后就会远走他乡,切断跟从前的一切联系。”车子停在红灯前,法尔科微微侧脸,从后视镜看向我们,“我不能自大到说我理解他,我只知道他并非恶魔,就像我们都不是一样,我戴臂章长大,做过候补生,我知道没有他我会有怎样的命运。我不想伤害他,飞到始祖巨人上空俯瞰那座巨大的骨架,我很害怕,可我的想法始终都不是杀死他,而是停下地鸣并且帮你们的父母带他回家。艾伦,我们有共同的祖先,共同的伤痛,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情感,我们不能再彼此憎恨下去了。”

我不确定法尔科说出的名字究竟指我妹妹还是艾伦·耶格尔,或许二者皆然。艾伦欺骗过他,艾伦的父亲蛊惑过他的叔叔,艾伦的哥哥杀死了他的哥哥,耶格尔家形同格莱斯家的诅咒,他能摆脱诅咒我想是因为他是对的,我们不该彼此憎恨,因为我们都必须走向明天。

“我问了傻问题,”我妹妹沮丧地说,“您瞧,毕竟您在照顾利威尔先生。”

“啊,说起这个,我曾认为利威尔先生是最生艾伦气的人,离开帕拉迪岛后他对他绝口不提,仿佛从不认识这个人。直到有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利威尔先生去北极看冰川回来的那年夏天,花园里我帮他种的龙胆开花了,他说帕拉迪岛有很多那种花,接着话锋一转,问起我艾伦在雷贝利欧疗养院的事,我就仔仔细细告诉他我所认识的化名克鲁格时的艾伦的一切。”

绿灯亮起,法尔科松开刹车,继续说:“我跟艾伦接触得不算多,但那时我还小,记忆力非常好,所以讲了很多很多。利威尔先生安静地听我讲完,只说了一句话:真是个傻孩子,一个人跑去做这种事。说完他哭了,我大为震撼,我只见利威尔先生哭过那么一次。”

我想象那个场景,尽管一定不及实际发生的万一,多少体会得到那种足以击倒一个英雄人物的悲伤,它应该也击倒过我的父母和父母的朋友们,他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原地站起。十岁那年我和让跟着母亲去岛上的新港口玩,她刚送走来自东洋的客人,顺道带上我们和她腹中的艾伦去参观。我问她为什么不肯跟他们去东洋,母亲说东洋是她的过去,人只能踏着过去给自己找到新的起点,拥抱未来,就像岛历850年他们得知地下室的秘密后只能走出城墙。

“那时我恍然大悟,认为利威尔先生原谅了艾伦,不过后来仔细想过这事,我发现很可能一开始就想错了,利威尔先生从来没有生过他的气,他不愿提起他只因他已经死去,对死亡我们无可奈何,人人都是。”法尔科说。

离开雷贝利欧回岛的那天早晨下起了绵绵细雨,天气凉爽湿润,花园里含苞欲放的玫瑰全都开了,法尔科给我们剪了一束插在我的藤编包里。待我们吃完早餐,动身前往码头,天又适时放晴,着实是个好兆头。

利威尔坚持要去送我们,为了不耽误时间,他又坐上了轮椅,法尔科熟练地推着他。星期一的港口照样热闹非凡,进入码头的大门前,法尔科往一条巷子里张望,告诉我们那边有家店的薄饼美名远扬,填满了新鲜奶油和水果,前段时间休息,今天开张了。“女孩子一定会喜欢,拿着在路上吃。”他说着就挤进人群去给我们买点心,根本不容推辞。

没了法尔科的阻挡,我又一次看见了他,确信这次绝非看错。我惊疑不定,只好瞪着我妹妹,我们周遭人很多,吵得要死,她专注于看管行李,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我,诧异地用口型向我示意:什么?

她肯定没看见,我对她摇头:“没什么,我刚才以为忘了东西,又想起来了。”

那个男孩,我是想说,从我们抵达港口开始就在我们附近出没,若即若离的瘦高男孩,从低垂的圆顶帽檐下瞥了我一眼,倏忽之间又如一尾鱼游入人潮。我佯装寻找法尔科,尽力张望,他消失了,但他会再出现的,我不可能弄错那双灰眼睛,那张脸,艾伦·耶格尔,那样年轻,我们一直以来谈论的死人,那个鬼魂,他为什么在这里?

我马上自嘲这愚蠢的问题,他当然是来看利威尔。他突然来看他,是不是来带他去他那边?或是万物有灵,飞遍千山万水的鸟要回到起点?

也许是他带走利威尔,也许是利威尔带走他,这没有区别,我想这根本没有区别。相爱之人此生此世终可重逢,不,这并不算重逢,既然他们从未相互道别,那么就是从未分开。

法尔科带着薄饼回来,我们那趟船的登船广播也响了。我面上发烧,心脏几乎跃出胸腔,也许此时的我是整个港口最激动的人,我若无其事地拨开头发,仿佛只不过是受阳光和海风的影响才红了双眼,弯腰紧紧拥抱老人,“再会,”我才不理会他的洁癖,按雷贝利欧的习俗亲了亲他的两边脸颊,“祝您幸福。”

他也按习俗回亲了我,分开后他仰头看着我,我个子很高,不过还没高到能挡住所有阳光,他眯起眼睛:“你妈妈上次跟我道别时也这么说。”

艾伦眼泪汪汪,依样拥抱了他,我们再与法尔科拥抱。分别的时刻到了,利威尔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照片,将它放进我手里,捏住我的手指按了按。

“带回去吧,你妈妈之所以给我,是怕我老了,有一天会想不起艾伦的模样。但那是不可能的,直到今天我对他的死亡都没有太多感觉。我的意思是,我曾目睹无数死亡,而艾伦,他与其说是死,不如说给了他自己和我们另一种生活,或另一种问题。我在看不到天空的地下出生,854年之后我周游世界,见识了我想见识的一切,生活得很幸福,这是我给艾伦的答案。”

“您活得幸福是最好不过的事,”我蹲下来,双手放在他膝上,说给他和他的男孩听,“妈妈也是,她什么都没说过,但我知道她一直很幸福,大家也一样。”

利威尔笑了:“你真的很像你妈妈,可能是世上最像她的人。”

我牵着妹妹的手,回身向他们挥手致意,走进码头大门,迈上通往栈桥的台阶。

我的名字是三笠·阿克曼,我继承了母亲的姓名。另一个阿克曼说,我是最像她的那个女孩。

Fin

艾伦,我最喜欢的宝贝,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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